太极宫,皇帝专朝的正殿。
四面墙壁分别施用青朱白玄四色,表示一年四季;中层雕刻玄枵、娵訾、降娄等十二星辰,对应一日十二时——以天道运行之秩序,谴告人君法天行德政。
虽处处雕饰精绮,仍不难从角隅里觉察到炭墼火烧的痕迹。
昔年的某位臣属,正是在此殿中逼得旧主焚身死亡,从其掌间纂夺来了魏朝江山。
万籁此俱寂,朦朦月光已照入殿来。
元睢每每踏进太极宫,都会下意识地抬眸去看那座雕刻着九龙争珠的穹顶,其实离它们再高一丈,本该伫立着一只高举双翅的鎏金凤凰,不过多年前就被祖父下令拆除了。
他转眸向前,如今,他的祖父端坐大殿最上方,半身淹没在阴暗里。
老人家坐着一动不动,穹顶的九条金龙也不再对那颗火焰环绕的宝珠感兴趣,纷纷探头而下,张吻吐舌,劲爪似乎要攫伸向座上之人——元睢明知这缘于大匠的鬼斧神工,亦不免为其气势所慑服,产生了一种森森的神秘感。
他暗叹一声:祖父真英雄也。
“元替奉氏,是为承天诛恶。”
把人间政权的正当性归诸上天,依赖自然的秩序为之正名,让朝野建立起“元氏为正”的权威与信仰——祖父真的很清楚并且很善于诠释这一点。
内监高唱着“太子殿下到”,太上皇抬起了下颚,月光映出一张苍老雄异的脸,双目闪烁着大义凛然的芒焰。
元睢不由悚动,行礼如仪:“祖父。”
元氏由臣家进升为皇族,私底下仍维持着平易的习惯,元睢称呼他为祖父,而不是皇祖父。
元赫点点头,慢腾腾站起身来,径自往门外走了出去。元睢懂得祖父这会是有要事跟自己相商的意思,于是也一个人跟了上去。
夜阑人静,祖孙俩离开了那一座皇皇森森的太极宫,只随意地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中庭。
祖父踏着迟缓而稳健的步子走在前面,一张脸背住月光,气氛有些许沉重。
元睢紧跟其后,正揣测祖父的心思,祖父那镇定威厉的嗓音就传到了耳际:“你,打算怎么做?”
元睢微微躬身,将自己和项知归纳兰枚二人相商的结果恭敬讲述。
祖父听完,沉沉地嗯了一声:“考虑得还算周到。”
元睢迟疑一瞬,不知如何作答,又听他祖父把话锋陡地一转,“不过,你亲自去,别让项知归去。”
他惊诧地抬头:“祖父?”
元赫止住步子,举头望向明月。他不言语,元睢也不敢妄动,随他一道停下脚来。
足足有一刻多钟,元赫方启口道:“我跟他从小一齐长大,同日入学,同日加冠,同日娶妻。除了先辈身份尊卑,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直到后来我含饴弄孙,他老来得女,时间才逐渐错开了。”
元睢当然明白祖父口中的“他”是何人,不敢对那位前辈直呼其名,话到嘴边一转,变成了未婚妻的称号:“那么朝阳公主……?”
元赫发出嗤一声冷笑:“所谓凤鸣朝阳,不过是一个荒诞的美梦,他居然以为这个女儿是上天对他帝王功德的表彰。”
他停顿了一下,“魏魏兮若高山,魏,是个好字。本来,他把他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了你,不必大费周章,这片江山也早晚是我们元家的,但他晚年昏聩,动不动瞎胡闹,给大魏搅得民怨沸腾——我早治他一刻,大魏便早安定一刻。那个时候,我是没得选的。”
奉羲的晚年,说得好听是雄图远略,说得难听是穷兵黩武;一边横征暴敛,一边奢侈无限,朝野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
元睢默默无言,思绪飘至老远。
祖父转头来看他,忽然道:“睢儿……你为何是这副神情?”
“明明当初——是你最先窥窃神器的,不是吗?”
元睢心中猛然锵锵如擂鼓。
八岁的元睢,坐着六马奔腾的车舆飞速驰来,路过某一处,听见由模糊到清晰的哭泣声,他揭开帘子,看见冰天雪地里站立着黑压压的一堆人。
黑压压的是郎官和吏胥,围困着一对伶仃母子。妇人怀抱孩子下跪,用前额一遍遍叩击着雪地。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无须问话,元睢也知道不是征兵便是要粮。一路从封地赶到上都,如此惨景,他已见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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