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赆出语惊人,睢竹略带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回棋局落下一子,垂下眼睛,温煦一笑:“你这愿望三天两头的变,若是学棋,坐得定吗?”
“我及时弃暗投明罢了,学棋有什么坐不定的?”冯赆翻个白眼,兴致勃勃地盯紧了棋盘,“你现在就下来,换我上去试试。”
睢竹果真让出半边位置:“那你看看,这一路怎么走?”
冯赆看了看,脸色倏尔发青。
当即伸手在棋盘上乱搅一通,黑白棋子顿时东横西倒,全然瞧不出原先的局势了。
枚琛拈着黑子,轻轻地欸了一声:“这是一场著名战役的行军图,我和大哥好不容易演绎到一半的。”
“反正历史上已经攻入中宫了不是吗?”冯赆嗓音没有起伏,“一个简单结局被你们反复鞭挞,有什么意思?”
睢竹哑然失笑:“一成不变的演绎太无聊,我们是在探寻足可扭转这场战役的变数。”
“既定的结局,在小小棋子上寻求变数,就够无聊的了。更何况大哥执白子,是先手。”
冯赆脸上永远是一副在嘲讽什么的表情,之后,他便收拢一案的黑白棋,从掌心里一颗颗地捻出来,分布在各处纵横线上。
“我倒有个主意,那一战是从正门攻进中宫的,这一战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从后门包抄,再打一遍中宫,不过我不是很懂座子制的规矩……”
一般人实在难以理解他那跳跃而诡异的思路,睢竹半气半笑,扇柄在他头上轻轻叩了一下:“你啊,明年就十四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
冯赆狠狠皱起眉头,忽然又笑了,右颊处隐约显出一个笑涡儿:“我不想长大,我还没学剑,没学棋呢,长大了,我就失去神童这个称号了。”
这孩子有一双标致得可以入画的凤目,上勾时带着刁精刁怪的神采——归石便曾经半羡半妒地预言过:待小四长大了,指不准风头还要盖过我们。
归石随手折了根细青竹,一撩带有墨迹的白袍在旁边愤愤地坐下来,面对四弟的“背叛”,他嗤之以鼻道:“你是神童又如何?学剑学棋若只为买名,与市井贩夫有何异?不过技艺而已。等你长大成了栋梁之材,以此报国,博得青史流芳,那才真正叫厉害。”
南金公子挥舞起那根青竹,一招一式都展示着他早早领会的精妙剑道。少年眉飞入鬓,无限神往地描绘未来的愿景,两眼闪闪放光。真是叫人惊奇,一向桀骜如他,竟也露出了柔和、憧憬的神色,好像被这席话动着了心头血,变得踌躇满志起来。
冯赆知道,二哥壮怀激烈,白日闻鸡起舞剑,夜晚囊萤照读书,既是为国为民,又望建功立业。他时常听闻二哥在南院指挥同窗排兵布阵的事迹,明明专横跋扈,可南院上下,竟无不敬服,足见二哥所付出的刻苦,完全配得上他的骄傲。
睢竹笑吟吟说道:“为人者,当建功立业,济世安民,方不枉天地生才之心哪。”
他与归石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
“师尊跟我说,子修的骑射又长进了,倘在前朝,定能成为护佑一方的藩镇王。”
“我不指望成为藩镇王,能发两分光热,心里便知足了。我的骑射不过是家学渊源,师尊跟我说,我心性骄躁,缺乏修炼,这方面还得向大哥看齐啊。”
他俩人假惺惺地打了一遍官腔,须知道,官腔也是夷吾山学习的一部分,只因夷吾山的学子,其学业成就必然是要站到朝堂上去的。
最后,睢竹慨叹道:“若是我们四个将来一同入朝,永不分离就好了……”
未完的话,中断于一声铮铮琴音。
枚琛坐在棋案对面,脸上呈现一种漠然的安静,手指正悬在大哥那张素琴之上:“大哥二哥为国为民,壮志可嘉,然而名缰利锁,虚苦劳神,哪有我们观棋听琴来得自在?你们鼓励四弟图望庙堂,还不如归去。”
这话被他用着那么一个平板腔调给掷了出来,睢竹和归石同时扶住额头,惨不忍睹。
又来了又来了。
枚琛无意于庙堂诸事,劝告三人弃绝红尘、归隐云中之类的话,大家都已听过无数遍了。也不知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怎么早早就失去了对世俗的希冀,产生如此暮气的退却之想?
归石满面败兴,端起二哥的架子,苦口婆心地说教,不要遵循空无之道,以致心疏志废,蹉跎一生云云;枚琛木然一张脸,注视着一只飞到琴上的蝴蝶,眼神里无动于衷。
这时睢竹转过头来,发现冯赆仍是摆弄着棋子,一副事不关己、天真得残酷的样子。
他身量不高,嗓音脆亮,终日梳着一对属于孩童的抓鬏儿——那么小,那么贪玩,看着大哥二哥挂心庙堂,三哥意图林泉,他无忧无虑,自满于眼前的荣耀,压根没想过往后的长远使命。
这就很让那些看透他童稚皮囊下怀藏慧剑的人觉得可叹:雏凤一样的孩子,何时越出小小樊笼,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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