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意思,他今天是决意赴死的。夏晚早都放下了,不期七年后的郭嘉还有如此的执著。她道:&ldo;大嫂在天有灵,会笑话你这种作法,若真要为她而死,又何必等七年?七年之中,她或者早已投胎转世,你差着一步,就永远都赶不上,轮回之中,是再也找不到她的。&rdo;&ldo;为男子,就有男子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北齐人弑我父母,掠我土地,不复此仇,又有何颜面于九泉之下见他们。&rdo;郭嘉道:&ldo;至于你大嫂,她会等我的。&rdo;&ldo;大伯又非黑白无常,难道那阴间的索魂者都听您的,将大嫂给您拴在奈何桥畔?&rdo;她眼里有那么一丝不信服。其实更多的是不适,徜若她真的死了,要在奈河桥畔徘徊七年,等到他来相会的那一天。&ldo;我是她的丈夫,既我不曾为她起立坟头,她就只能在奈何桥畔等着我。&rdo;国事,家事,自然先国而后家。所以郭嘉用了五年的时间,助李燕贞平定关西,彻底击溃北齐人,将他们打成散居于北的游牧部落,短期内再也成不了气候。可曾经的承诺不能忘,所以他终究得去找她。一语才落,他犹还捧着肉桂,双手忽而剧烈颤抖了起来,那肉桂一粒粒也往外洒着。阿昙,抑或者说夏晚,她们都有一双略深邃,水汪汪的,明亮的杏眼。郭嘉从不曾正眼看过这弟妹,因为她眉心生着一枚朱砂痣,与夏晚囧异,甚至于从不曾怀疑过她的来历,她的出处。可是此刻,她眉心的那枚朱砂痣爆了,化成一股血流,从她鼻梁间缓缓的,像条蚯蚓一样蜿蜒而下,流下了鼻梁。七年前,夏晚跳河之后,郭嘉抓回配毒的那个北齐人,然后拿他试验药性。滇南来的蜘蛛毒液,五步蛇的蛇毒,以及多种剧毒的草药提炼而成的液体,入水不过一滴,那个北齐人由内而外的溃烂,半个时辰之中,肌肤全部化成了血水。郭嘉当时就那么看着,看着那个北齐人叫自己配的毒融成一滩血水。再然后,他找了很多动物来试,就连一头重达四百斤,精壮强健的战马,也不过于一日之内分解成一滩血水。当时,他唯一存的希望,便是因为自己不曾因此而死,过给夏晚的毒也不会要她的命。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北齐人身上忽而暴出的,一颗颗圆胀鼓艳的血痣。他记得分别的那天夜里,夏晚的后颈上隐约也有三颗痣。所以他是找不到她的,徜若真的毒发,她会在黄河里化作一滩血水,尸骨无存。这是夏晚吧?甜瓜的娘,就是夏晚吧?郭嘉往后退了两步。面前的夷妇,因为这天然带着种禁欲气息,不叫外族男子所视的头巾,叫他忽略了她。她那双眸子就是当年的夏晚啊,便再多悲伤,再多苦痛的时候,眸中都会含着一丝笑意,只要盯着他,眼神就永远不会挪开。自从夏晚死后,他就不曾多看过别的女子那怕一眼,他确实从来没有看过这妇人。另一种新的可能,也许夏晚没有溃成一滩血水,她还活着,那她为何蒙着面纱,对外称作夷妇,而甜瓜的痼疾,又从何来?她额心那颗忽而萌破的血痣,像极了那个北齐人毒发时的症状。将一把玉桂缓缓放在桌上,郭嘉刚要说话,阿恒推开门,从里间走了出来。见夏晚一脸焦急的站了起来,阿恒道:&ldo;阿昙姐,针眼看缝完,甜瓜很快就可以出来了。&rdo;从她身边走过,他又止步,指着夏晚的眉心道:&ldo;你眉心这一颗,爆了又生,生了又爆,怕是不会褪了。&rdo;说着,阿恒熟门熟路,掏出干净棉帕来,替夏晚沾着眉心的血,笑道:&ldo;你身上的毒怕是发完了,甜瓜的身子最终也会好起来的。咱们郎中常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不比谁悟的深,在于谁修的更长,熬过去就总会有希望的,是不是?&rdo;夏晚才知道自己是李燕贞的女儿,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于她来说将不会是整日折磨着她的大麻烦,不过额心一枚痣而已,也许会溃烂几天,会难看,但跟满身起满血痂相比,已经好了太多太多。她接过白帕使劲摁上鼻头,额间的血和泪交融在一起,鼻息间一声呜咽:&ldo;谁说不是呢。&rdo;这一声,饱含着一路行来,难以坚持时的疲惫和辛酸。&ldo;郎中总说,要是没有甜瓜,您不会熬到今天,所以他叫我特地出来给你传个话,孩子他会替你照料好的,不过小伤口而已,一缝就好。&rdo;阿恒笑了笑,转身出去了。夏晚转到那扇门上,隔着一扇门,不知道甜瓜在里面究竟怎么样,一丁点的声音也没有,她闭上眼睛,竖起两只耳朵仔细的听着。&ldo;水乡镇的甜瓜该要熟了,那天见面,小甜瓜说自己想吃瓜,弟妹许久不曾替他买过,徜若缺银子,我可以给,给孩子买几个瓜吃。&rdo;郭嘉转头,金吾卫和东宫侍卫齐齐堵在门外,将这齐爷家围了个密不透风,夏晚还在望着诊室,全然不曾注意到过。他打手势,示意梁清不要进来。转过头来,不动声色问这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扇门的妇人。虽不过一双眼睛,可只要确定了是夏晚,她就是,回来半个多月,那么多次相逢,他愣是没有认出她来。夏晚略有犹豫,道:&ldo;大伯怕是离家太久,瓜熟最多八月,如今的水乡镇已经没瓜了。&rdo;郭嘉道:&ldo;山坳里的瓜晚熟,比如黑山坳,红山坳,该还有的。&rdo;&ldo;山坳里的瓜,九月就罢市了。&rdo;夏晚垂了垂眸子,眸间一抹苦涩,只要回忆起红山坳,就躲不过她曾艰辛过的那十一年:&ldo;农家窖子储到九月半,也就完了……&rdo;除了水乡镇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红山坳九月还有未罢市的瓜,这是夏晚无疑。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合什,抵着额头,不住的轻搓着。她的甜瓜还在里面缝针,她此时所有的牵挂,都在孩子身上。但当着外人的面,她当然不能流露出太多的痛苦来,但她的背影,她的呼吸,无不流露出抑不住的痛苦和焦灼来。既阿昙是他的小夏晚,那么,甜瓜,也是他的小甜瓜吧。正因为是他的甜瓜,才会有无可解的痼疾吧,他体内的毒传给了夏晚,还传给了孩子,整整七年,郭兴和郭旺两个瞒着他,和夏晚在金城生活了整整七年。方才那个小伙计说,若没有甜瓜,夏晚就不会熬到今天,那毒曾带给她怎样的痛苦和磨难过?郭嘉疾速转身,出门,将诊室的门缓缓合上。面前三重人,东宫侍卫,金吾卫,以及晋王的亲兵。兵甲林立,将齐爷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望着这方才在晋王行府中险些弑杀太子,却又在最后一刻苦把搡开太子后,转身离开的,如今在皇帝面前如日中天的宠臣,梁清苦笑个不停。瞧他紫袍熠熠,却魂不守舍的样子,梁清恨不能给他一拳。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宠臣与储君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还是头一回,宠臣险些把储君给杀了。他遏止众人,上前一步道:&ldo;郭六畜,拿腰刀顶着太子的胸膛,普天之下也就你了。太子叫你给吓病了,吼着要杀您,王爷让我来问你,该怎么办?&rdo;何其可笑的。在郭嘉准备好以死而赴,去应七年前的誓约时,却发现夏晚还活着,非但活着,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好比一个垂死路旁的乞丐,忽而知道自己家有银财万贯,田粮千倾,而此时,他挥霍光了自己的身体,爬不回那个可以抚慰这么多年的孤独,能愈合他悔恨之伤的家去。他把自己和夏晚,还有小甜瓜,带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之中。闭眼片刻,他两道秀眉在日光下微微的簇着,忽而再睁眼,已日两眸的狡戾:&ldo;回去告诉太子,本官今日所做的,只是皇上对于他的试探而已,叫他勿要气恼。他若真的忠心可鉴日月,皇上会提早退位,做太上皇,将江山传承于他。&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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