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黑沙滩农场种了三百亩小麦。场长下野之时,正逢小麦灌浆季节。一阵阵干燥的西南风吹得黑沙滩上沙尘弥漫。小麦的叶子都干巴巴地打着卷。场长的事情一直也没有个结局。让他停职检查,他根本不理茬儿。要塞区党委好像也不是铁板一块,指导员请示过几次也没得到个明确的答复。指导员只好分配他去浇麦田,派我和刘甲台跟他一起去。
我们在机房门外搭了个窝棚,白天黑夜都待在田野里。我和刘甲台轮着班看柴油机,场长一个人看水道。看着潺潺清流淌进麦田,看着浇过水的水麦支楞起鲜亮的叶子,场长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扛着铁锹,沿着沟渠踽踽行走。望着他的伛偻背影,我的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因为唱一支歌,骂一句娘,可怜一下令人怜悯的背时女人,就是&ldo;民主派&rdo;吗?我确确实实糊涂了。
派我来浇地时,指导员曾跟我个别谈过话,他要我监督场长和刘甲台的行动,注意搜集他们的反动言论。多少年后,我才猜想出一点指导员派我和刘甲台监督场长的用意:我是一个傻二愣,刘甲台是一个牢骚大王。我愣,才最可靠;刘甲台嘴怪,才能引导场长暴露。何况,刘甲台还讽刺过指导员,他是想借机把他打成个&ldo;小民主派&rdo;吧?
农历五月初的夜晚,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黑沙滩温暖得像一床被窝。我们把连续运转了十几个小时、机体灼热的柴油机停下来,坐在被白天的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细沙上。满天星斗灼灼,不远处,沉睡的大海在喁喁低语,场长的烟头在一明一暗地闪烁。
&ldo;给支烟抽吧,老头子。&rdo;刘甲台说。
场长默默地把烟递给他。刘甲台抽出一支点上,把烟盒递到我面前:&ldo;来一支吧?新兵蛋子。&rdo;
我摇摇头,拒绝了。
&ldo;新兵蛋子,你那个老乡就要入党了,已经开始填写志愿书了。&rdo;
&ldo;我听说了。&rdo;
&ldo;奶奶的,这年头要入个党也真够容易的。哎,老头子,你不再发表几句反动言论了吗?再唱唱那个《大轱辘车》,赶明儿我也写封信,糊弄个党员当当。&rdo;
场长沉重地叹息一声,仰倒地沙地上。
&ldo;你呀,白活了五十多岁!你干吗瘦驴拉硬屎,充好汉。睁只眼,闭只眼,混混日子得了,这不,弄了个身败名裂,加夜班浇地……&rdo;
&ldo;你给我滚,我用不着你个毛孩子来教训我!&rdo;场长折起身,怒吼着。
&ldo;老头子,别发火,别发火。我哪里敢教训你?我是开导你哩。来,抽咱支烟,别看咱每月七元钱,抽烟的水平比你这个老志愿军还高。场长,我真不明白,你干吗不找个女人?别看你老得干巴巴的,就凭着每月九十元工资,找个大闺女没问题。&rdo;
&ldo;嗨,你才是一个不到两年的新兵。要是二十年前,碰上你这样的熊兵,我不踢出你的屎汤子来算你模样长得端正。&rdo;场长无可奈何地接过刘甲台的一支烟,点上了火。
&ldo;算啦,场长,别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道你那时是个少尉,肩上挂着牌子,腰里扎着武装带,走起路来皮鞋咔咔响。老皇历,过时了。现在是七十年代,天翻地覆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唱起那么一支歌,场长,你说说,为什么要唱那么一支歌?&rdo;
&ldo;我也说不清……&rdo;场长又仰在温暖的细沙上,双眼望着天上的繁星的那条灰白色的天河,梦幻般地说着。
&ldo;我突然想起报名抗美援朝时,第二天就要去区里集中了,趁着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妇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她坐在车辕杆上,含着眼泪唱过这支歌……后来,她死了……难道共产党革命就是为了把老百姓革得忍饥挨饿吗?为什么就不能家家有头黄牛有匹马,有辆大轱辘车呢?为什么就不能让女人坐在车辕杆上唱唱《大轱辘车》呢?……&rdo;
场长狠命地吸了一口烟,一点火星一瞬间照亮了他那张疲惫苍老的脸。夜色苍茫凝重,旷远无边。远处传来海的低呜。马尾松林里栖息的海鸟呓语般地啁啾着。一颗金色的流星像一滴燃烧的泪珠,熠熠有声地划开沉沉的夜幕。黑沙滩的夜,真静啊……
&ldo;场长,你唱吧,唱吧……&rdo;刘甲台动情地说。
&ldo;你唱吧,场长……&rdo;我鼻子不通气,像患了感冒。
&ldo;雪白浪像长长的田埂,一排排涌过来。浪打湿了她的衣服,漫到了她的膝盖。&lso;孩子,闭住眼。&rso;她说。&lso;妈妈,我们到哪儿去?&rso;女孩儿问。&lso;去找你爸爸。&rso;&lso;爸爸离这儿远吗?&rso;&lso;不远,快到了。你别睁眼。&rso;海水已经漫到她的胸膛,浪花抽打着她的脸。她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lso;妈妈,怕……怕……&rso;女孩儿哭起来。&lso;不怕,秀秀,不怕,就要到了……&rso;她的衣服漂起来了,她的头发飘起来了。海水动荡不安,浪cháo在呜咽着……&rdo;
&ldo;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你眼见着她走向死亡,你的心是铁打冰铸的?&rdo;妻子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几摇撼着,她爱动感情,唏嘘着说。
&ldo;这是我的想象,我想,她应该这样走向大海……&rdo;我对妻子解释着。
……在我们三个人浇麦子的那些日子里,疯女人像个影子一样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她有时走到我们不远处,定定地望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我们一抬头看她,她就匆匆离开,当我们不去注意她时,她又慢慢地靠上来。有一天上午,场长到很远的地方改畦去了。刘甲台躺在窝棚外的沙地上晒着鼻孔睡觉。我坐在机房前,修理着一条断马力带。那女人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小女孩儿在她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见我,就伸出小手,说:&ldo;叔叔,吃肉……&rdo;这孩子,竟然还认识我。我赶忙跑进窝棚,把早晨剩下的两个馒头递给女人。她连连后退着说:&ldo;不要,俺不要,俺想跟你打听点事。同志……听说,场长犯错误了?&rdo;
&ldo;嗯哪。&rdo;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ldo;是反革命?&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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