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言还想搭讪,见崖儿抬手示意噤声,便立刻沉默下来。夜风凛凛,有个身影疾驰上了长廊,就像魑魅刚才的反应一样,四处观望不见同伴,站在那里一脸迷茫。照旧是等,伏守的崖儿没有贸然出现,等待也是排除嫌疑的手段。然后陆续又有两人赶来,大家提着黑色的布囊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决定,留下等剩余的人回来。这三人看来也没什么问题,彼此汇合后,让他们先转移到方寸海。魑魅依旧不愿意走,坚持要等魍魉,崖儿拗不过他,只好随他。时间慢悠悠地过,离破晓还有一个时辰,明王和阿傍也回来了,但魍魉依然没有踪影。魑魅有些待不住了,他回身看向城廓方向,“我要进城接应他。”明王蹙眉说:“你疯了么?眼下城里乱成一团,你知道他人在哪里?”“不是剑气盟么,我找到谢蘅下榻的地方,自然就能找到他。”魑魅急昏了头,说着便要走。崖儿怒喝:“胡闹!这是什么时候,容你肆意来去?别一个没回来,一个又折进去。”但看重的人生死未卜,总叫人手足无措。她虽然喝退了魑魅,心里却不免生凉。自己为什么费尽心机率众走出波月楼,因为心里也牵挂着一个人。如果不打破僵局,她就无法找回鱼鳞图,也无法得到他的消息。时间流逝,魑魅反倒沉淀下来,只是脸上的神情愈发坚韧,两眼向城池方向不住眺望。崖儿也心焦,但立下的规矩不能打破,倘或天亮之前魍魉回不来,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任务失败,被生擒或斩杀;二是本也没打算回来,魑魅被辜负了。她转身问胡不言,“还有几人未回?”胡不言道:“弱水门一人,生死门三人,再加一个魍魉。”还有五人……月亮已经偏西了,最后的时刻终将来临。她拂开茅草,举步上了长廊,吩咐明王他们:“你们继续伏守,我到明处等着。周围已经布好了羲和丝,如果情况有变,撤离的时候千万小心。”这羲和丝,是比天蚕丝更细也更锋利的杀人武器,日月之下无形,但透过龙绡纱,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波月楼的人,个个随身携带一个巾袋,里面常备几样东西,龙绡纱就是其中之一。扬手一挥,月华下漾起一抹柔软的流光,蒙上双眼后,便看见方圆五十步内,密密布满了红色的丝线。长廊上一人一狐悠闲而坐,有人来了,身形隽秀而熟悉,魑魅的嗓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是少游!”魍魉带着伤回来,胸前的软甲都被血浸湿了。他到崖儿面前,张开皂纱袋,咧嘴笑道:“属下耽搁了,恰好参商的帮主也在,就一并解决了。”崖儿看了眼袋中人头的脸,确实是徐野阔。他一人解决两个当然是好事,但另一个问题也凸显出来了……猛回身问明王,“参商的人头分派给了谁?”明王道:“心月狐。”胡不言顿时明白过来,怪叫着:“娘的,居然是本家!报告老板,心月狐还没回来。”既然没去收割人头,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现身?如果没料错,仇家应该埋伏在了更远的地方,等着波月楼的人集齐,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崖儿哂笑,果然多长个心眼没错,也亏得早早布好了阵,剩下生死门的三人,没有变节最好,万一有变,格杀勿论就是了。心月狐曾经是共进退的伙伴,虽然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但也同门十几年,真是可惜。她站在廊下向天边望,东方的晨星逐渐转亮,天色却开始变得昏暗。她点了盏灯笼悬在廊下,有笃笃的马蹄声传来,抬眼看,是心月狐回来了。马腹旁挂着的皂纱袋不是空的,她大概没料到,多管闲事的魍魉会替她把人杀了,竟还弄个假人头来混淆视听。“楼主,属下复命。”她翻身下马,一手握剑,一手摘下纱袋,“其他人呢?怎么都不在?”城阙方向的草丛也起了异动,虽然极力掩饰,但已经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崖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你辛苦了,参商的帮主,不容易对付吧?”心月狐道是,“属下幸不辱命,请楼主查验……”一面张开皂纱袋,右手的拇指暗暗推开了剑鞘。想生擒岳崖儿很难,但只要留住一口气,以便逼供就可以了。擒拿的过程用不着留手,你一留手,说不定命先交代在她手上。心月狐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先断了她的手脚,让她无法反抗。于是皂纱袋到她面前的一霎,右手握住剑柄卸下了剑鞘。然而还没来得及挥向她,喉头赫然一阵刺痛。她很惊讶,看见自己喷洒的血,在灯火下交织出了一面画扇。崖儿哂笑,“九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九年后依然不是。”心月狐脚下踉跄,血大量涌出,染湿了胸前衣襟,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站不住了,最后听见她的冷嘲,心里死灰一样。是啊,九年前岳崖儿十三岁,对战弱水门四星,她们全败在了她手上。没想到九年后自己越发不长进,连招都没出,一切就结束了。濒死的人失衡倒过来,崖儿寒着脸在她肩头推了一把,心月狐仰天倒下去,她厌恶地拂了拂衣裳。这时风里传来破空的声响,一支箭向她面门疾射过来,她抬剑一挥,把箭斩成了两段,然后在盟军的杀声震天里跨上金狐,向埋伏的护法比了个手势。羲和丝是可以随敌军移动任意调整的,阿傍戴上铁爪,把身后的空缺也填满了。大家策马扬鞭在晨色里奔跑,回头看,不知情的盟军剑客紧追不舍。忽然遇上了看不见的墙,速度太快收不住,连人带马被纵横交错的丝线切割成了无数块。一时惨叫声四起,波月楼黑了心肝的杀手们纵情大笑,笑声回荡在黎明的平原上,惊动了锦衣人肩头的鹰。那鹰两眼如炬,鹰爪猛地一蹬,提翅冲向了万丈高空。大司命坐在司命殿里愣神,少司命捧着二十四卷历记进来,低声道:“座上,这是要归档琅嬛的新典籍,已经全都审校过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哦了声说知道了。起身进侧殿取寄灵盒,吩咐少司命捧着书卷跟上,自己在前面索然走着。穿过九重门,上琅嬛索道,远远看见那面光盾,又想起仙君来。六爻盾万年辉煌,而炼化它的人已经进了八寒极地。人世间的因缘造化真叫人心惊,不过倏忽,就相去千万里。他叹了口气,慢慢走上玉石台阶,一阵大风吹过,西北角连接琅嬛基石的巨大铁链发出啷啷之声。奇怪得很,四条铁链互相牵扯,通常连半点颤动都不会有,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少司命从高积的卷轴后探出头来,“座上,缚地链好像松动了。”大司命沉默了下,并没有过去查看,开启灵盒收起六爻盾,边走边道:“那链子是当初仙君设下的,要不是他,这片云岛不知漂流到哪里去了。现在仙君不在,六爻盾还愿意守着结界,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还指望那些锁地的链子也不生变故?”他一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撩袍迈进去,无关痛痒道,“卑职能力有限,无法稳固仙君身后的仙术。松动了也没办法,回头焚天书,告知大禁吧,请他代为通禀天君,请天君定夺。”看守世间最大的藏书库,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上面交代了任务,便袖手不管了。这一万年间,保护琅嬛无虞,甚至维持方丈洲的平衡,要花多大的心力,高居天宇的天帝不了解。他只知道四海升平,人间安稳,不关心这稳固背后的付出。仙君是打算牢底坐穿了,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他,没问他愿不愿意,自说自话就决定了。那次他上天池,巡界的星君听说了紫府君的遭遇,大大嗟叹了一番,最后勉励他,好好干,将来说不定能够转正。他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清,开始倦懒。有时候想离开蓬山,像那些地仙一样,自己去开垦一块地,自己建个府邸。所以用不着太尽职尽责,琅嬛的事他能不管就不管,不论大事小情都向上界禀报。如果上面能另派人下来,那再好不过,届时就称要修行,卸了大司命的职务吧,反正三千年的管家也当得够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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