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景对这些闲揩油的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不爱当真。他从广玉那儿出来,一路走一路捋,恨不能把方才两人说的那几句话反刍个四五遍。他想,广玉说“怎么,还没吃够苦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这话得分两截来看,头一截,他说他还没吃够苦头,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知道他路上遇险,吃了苦头。能知道这个,广玉至少也是个身在其中的人,但人手肯定不是他派去的,因他身为白云观观主,身份在那摆着,多少双眼睛盯着,不适合干这个。至于主意是不是他出的,他在这里头分量有多重,这是一潭多深的水,那可一概猜不透。二一截,他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那是说自己不自量力,居然就这么直不楞登的把话摊开说,也不怕开罪了他,将来他拿他做法。
还有老萧这条线索,肃王府出了事,那一定不是小事,怎么就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呢?出事的应该是老萧的三个兄长之一,最有可能的,应当是老大。肃王到现在还没立世子,几个儿子都长成了,明争暗斗是难免的。按着庆朝旧规,老大乃是嫡长,立他为世子,名正言顺。当然,若是老大来个意外亡身,那后边三位,最有可能上来的,是老三,老二母族差了点,拼不过老三,更有可能的,是老二合着老三,两位联手把老大拱下来。那么,这里头又有老萧什么事?怎么看这世子位也不像能轮着他的样子,犯不着弄他。
……也不对,把老萧拖下水,正好够唱一出借刀杀人!
老萧虽则是个私孩子,肃王对他下的功夫可比对任何一个孩子都多,万一当爹的偏心眼儿,把位子安给了老四,那老二老三可亏大发了!于是来个一石二鸟,老大出事老四顶包,再合算没有!
那他们会怎么办这事?肯定不能明里办,暗里,会不会先来个栽赃陷害,再来个坐山观虎斗?
不行,明天得找一趟老萧,和他说一说,让他留心在意,别着了道。
他边走边想,这就回到了歇宿处。
陆弘景出去会广玉之前,明明是把烛火熄了的,这会子却见厢房里微微有光,他推门进去,见龙湛手里小心翼翼捏着一小段蜡烛头,像是要出门去的样子。
“这么晚了,哪儿去呀?”
“……找你。”
“找我?不和你说了我出去谈事了么,找什么?还怕我让广玉吃了呀?”
这货说完咕咕笑,半点没注意到自己的话里带着双关。
这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龙湛听他那“怕我让广玉吃了呀”,那是十成十的当真。一个人要吃另个人,吃法可不止一种,,怎么吃的他说不上来,但兽类的直觉告诉他,广玉的吃法必定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斯文。
“唔。”
龙湛低低“唔”了一下,抬眼看他,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看,和他平常眼角偷溜的看法全不一样,那是兽类确认地盘的看法,从脸上一直看到领口、袖口,每一条褶裥都不放过,皱了没有,有没有别的手在上边逗留过……
那个广玉,一双手柔媚婉娈,先着主人一步通款曲,这份惦记时日怕是不短了,熬得手都焦渴了,私底下搔一下,揩一点油先点补,指望夜里上大餐呢。就这样,你还能全身而退?
陆弘景没听见他的“唔”,只看见他一双眼眼底泛着血丝,是个缺觉的模样,就问:“怎么?来帝京以后都没睡安稳?”
“……”
可不没睡安稳么,半个月来三变几乎天天出去吃席面,常常三更夜半才归宿,有两日索性不着家,身边缺了一个人,他怎么能睡?即便睡了,也留一小段灯火,生怕夜归的人看不见路,磕着碰着。半夜醒转,见蜡烛头早已燃尽,床边月光水一样浸过来,凉凉的,总是忍不住要想,那人这时到了哪,在做些什么,还回不回来。他从虎牢关带来的蜡烛很快燃尽,烛泪在烛台上留下厚厚一层,再去买新的,再烧,烧完一段续一段,到了天明还未烧完的,便吹熄了,摆在窗台上,有那一两点烛泪偶然倾在窗沿,十几日下来,白白的珠泪单摆浮搁,拼成了一个个寝不安眠的夜晚。
他不肯带他同去,他也不敢开口求,但所有这些丢失的时刻,他都忍不住想找回来。
他没回来的那两个晚上,他点完了一包蜡烛头,守到天光。
他三更夜半才回的那十几个夜晚,他就站在窗边看着,知道他如何进的家门,如何穿堂过户,如何朝手上呵气,如何停在太夫人早就熄了烛火的房门外,静静站着,站好久。太夫人偶尔咳嗽一阵,辗转一阵,他身形就一阵紧绷。
那是一个他全然不认识的陆弘景,那么不堪一击,常年累月的伤病与纠结,怅惘与苦痛,都在那一时刻表露无遗。“父母在,不远游”的陆弘景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陆弘景彼此相杀,谁也容不下谁,恨不能死一个才算完。要么是那个不远游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远远去到关外,从此什么也不记挂。再要么,是那个对酒当歌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辞了军职,回帝京承继家业,娶妻生子,扶老恤幼,中规中矩地了此一生。
回帝京后的第四天夜里,陆弘景大约是喝醉了,他扶他躺上床的时候,听他低喃一句:“阿祖老多了……”。
老人家佝偻的腰身,逢到寒天止不住的嗽疾,和荷塘里的枯荷一样,都带着一股暮气,老之将至,时日无多。儿子早早离世,孙儿远离尘俗,带发修行,曾孙从军征,几年不回来一趟,病一场,身边一个侍医奉药的人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凉。
你看,他活得一点不自在,所有的自在,可能都是装出来的。
“以后不必等我,早些睡。”
陆弘景除鞋换衣,倒身上床,一时睡不着,可他看龙湛对面站着,一双眼睛炯炯有光,里头藏着十几二十个追问,就不得不装睡。装睡快要成真的当口,他迷迷糊糊听见龙湛凑近了问:
“还要回虎牢关去么?”
这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心事。心事也是心病,挖不得。挖一下,积攒了几天的睡意荡然无存。
“大概回吧,看看再说。”
陆弘景翻个身,背对着他,头冲着床内侧,右手露在被子外边,无意间抠了一下床拼,又抠一下,一下,再一下,停不下来的抠,抠到木屑扎进指甲盖里还没知觉。
白日里陪着阿祖说闲话能说多少?说不了多少,常常说了没几句便感觉话已说到头,两人都竭力扮出至亲骨肉相逢时的喜悦,却还是隔着一层,总是亲不起来。明明没想这样的。
他知道这层隔膜从哪来。久了,十来年前了,打从他回到陆家的那一天起,隔膜便横在当中,从来没有消解过。一个野了六年的野小子,野成了习惯,一下落入条条框框里,便处处龃龉,遇上不合他意的,还想像往常一样耍赖,或是日妈捣娘地骂闲街,那是不成的,阿祖若是听见,即刻就罚!一顿戒尺抽过去,抽老实了两天,后来又骂,又挨打,打了不知多少回,打完了,陆弘景呲牙咧嘴地干嚎,嚎得尽心尽力,反复嚎同一个字“疼!”。待到阿祖回去了,罚他跪祠堂,前脚走,他后脚就云散雨收,不嚎了,打个哈欠,七倒八歪地跪着,边跪边睡。入夜时分,阿祖过来,看见野狗一般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小家伙,遽然心酸,把他兜起来,送回睡房。他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一张妇人的脸,就嘀咕一声:“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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