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那些丫鬟婆子照着李纨所说的路寻去,却是不见李纨等人身影,欲待回去复命,只说找不到,无奈贾珠这样模样怕是凶多吉少,少不得要他妻子在旁,只得分头寻去,又不敢喧哗,只好一路细寻李纨等人身影。这一路上了接若耶溪的小桥,又走过通天台的曲径,直绕过一处假山石,才隐约听到李纨的声音。那婆子寻她寻得苦,听见她声音,已然喊叫起来:“大奶奶,大奶奶,不好了。”脚下匆忙就绕过假山石,果然看见李纨带了一个奶嬷嬷,三四个丫鬟正抱了兰哥儿看景。
李纨也听得有人喊她,转了回头一瞧,却是自己房外的粗使婆子,满脸是汗地跑在她身前,也不及行礼,过来就道“大奶奶,你如何还在这里,大爷他吐血了。”李纨蓦然听得这句,脚下险些站立不稳,待要挪步回去,却是双足发软,一步也行不得,还是几个丫头驾着才能迈步,急急赶回房去。王夫人真是又急又怒的时候,见王熙凤倒是早到了,偏李纨迟迟不至,早就窝了一团火在心里,这回看她由左右两个丫头扶持着进了房,也不想是李玟唬得手脚软了,行走不得,只当着她拿捏着小姐架子,顿时三分怒翻作七分怒,偏贾珠又躺在跟前,脸色蜡黄,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只不敢当着他的面发作,就把牙关咬得紧了,问李纨道:“你到哪里去了?”
李纨过来看到贾珠的模样,整个人便似落进冰窖一般,脚下更是站立不稳,一下就跌在地上,耳中听着婆婆的问话,口上却是一句也说上来,只是泪珠儿簌簌而下,王夫人看着她这个模样,恼怒更甚,又忍泪问着李纨:“你这回子知道哭了!抛下丈夫自己走得人影儿俱无,你父亲就是这么教导你的?那些贤女你就是这么学的?”李纨之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李守中奉着朱子训教,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李纨之后不曾叫她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的贤女便了,李纨也是一心遵从,故此王夫人便有此话。李纨叫王夫人问得无可答言,只是哭泣不止。
王熙凤在一边看着,过来在王夫人耳边劝道:“太太,这会子太医也快到了,大嫂子这样,叫人瞧见了,可是不好看向,不是我们家的体统呢。太太有话要吩咐大嫂子,等太医给珠大哥瞧完病,有多少说不得的,这会子就叫大嫂子起来罢。”王夫人听了这句,忍了泪叫李纨起身。李纨心上替贾珠担忧,便似没听着一般,依旧跌坐在地上,看在王夫人眼中,却是同她较劲一般,更是恨得切齿,还是李纨的丫头过来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立在一边。
果然没过一会,就与管事媳妇进来回说上回给珠大爷诊病的胡太医到了,因李纨同王熙凤都是年轻媳妇,胡太医也是壮年男子,王夫人便挥手叫李纨同王熙凤带了贾珠的两个姨娘,都退在别室,她自己是近四十的人,又牵挂着贾珠,所以也不避什么嫌疑了,只守在贾珠床前,要听太医怎么说。
胡太医进得门来,只一看得贾珠脸色,又听得吐血之事,心上也知道不好。只觉双手脉息细若水里游丝,危若风中残烛,不过只剩一口气罢了。但凡做郎中大夫的,顶怕遇着个病人不好了,待要实说又怕病人家人着恼,尤其是太医,请得动太医出诊的,自不能是一般的平头百姓,非官则贵,这口便更难开,要是遇着不讲理的,身家性命都能交代了。胡太医壮了胆子一转头,便见员外郎贾政之妻王氏,脸上满是泪痕,将脂粉冲得七零八落,张大了眼直愣愣瞪着他瞧,那神情仿佛是他要说出什么来,就能把他活撕了。
胡太医举了袖子擦一擦额头的汗,立起身来冲着王夫人一揖道地:“夫人,下官学识浅薄,医术不精,不敢耽误公子疾病,请府上另请高明罢。”王夫人听得太医不肯开药,已然知道不好,母子连心,这一急那还了得,就立了起来,疾走几步就要去拦胡太医,口上只说:“胡大人,您的医道高明,京中有谁不知?您若是不肯相救,小儿可靠得谁去。”说了就在胡太医身后拿着帕子捂着脸哀哀而哭。胡太医一只脚眼瞅着就要踏出贾珠房门,叫王夫人这一哭,这一步就踏不下去,只是贾珠病势早成,便是小心保养也未必能痊愈,如何还当得起贾珠日夜熬着心力,油尽灯枯之际又叫王夫人一激一气,心神激荡之下,生机已然断绝,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未必能回天,何况是他。可看着王夫人哭得可怜,若是就这么走了,必然结下仇怨,贾府上虽说不是皇亲王族,也算得世代簪缨,得罪不得。
胡太医思索良久,说不得只好祸水东引,都推在贾珠身上去,便道:“非是下官不肯尽力,下官上回来时,是如何同夫人说的,又是如何同令公子说的?下官说了数回,请令公子小心保养,万不能再劳心劳神,顶好是百事不闻,半点心不操,长久调养或还能痊愈,令公子是如何做的?如今心血都耗得尽了,莫说是下官,便是孙思邈张仲景等圣人在此,怕也束手。”这一大套话说完,只怕王夫人再开言再留,提脚便走。
王夫人叫胡太医这一段话说得怔神,倒是来不及拉着他,眼看得胡太医就去得远了,心中悲惨,不由就哭一声,我的儿,跌坐在贾珠身侧,抚着贾珠的头脸手臂,想着把贾珠从个吃奶的婴儿一点点养到如今娶妻生子,中间多少悲辛欢喜,更觉不舍,便似有人拿着刀子活生生在剜她的心一般,这一悲痛,那还了得。
里头李纨同王熙凤两个听得太医去了,都折了出来,李纨看得太医不肯下方子也知道不好,勉强挪步出来,就在贾珠床头跪了,哭道:“大爷,兰儿还小,你如何就忍得下心不管他么?”这话不说还罢了,她这一开口,王夫人心中那股悲怨惆恨之气便找着了人,一把就把李纨推到在地,待要开口斥骂,就听得床上的贾珠呻吟一声,倒是慢慢张开了眼
王夫人一见贾珠醒了,不敢再哭,忙凑在贾珠跟前问道:“我的儿,你可醒了,你觉得心上怎么样?”又要叫人去熬参汤来。王熙凤在身后轻声道:“太太,气不平,不好多吃参的。”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惨然,王熙凤说的她如何不知,只是方才太医不肯开方施针,这回子贾珠自己醒了,想来是回光返照,喝些参汤也好多吊一口气罢了。就说:“我自有道理,你就不要管了。”王熙凤答应一声,就退在一边儿,王夫人又说,“老太太那里你去瞧瞧,好生同老太太说了,别叫她老人家往这里来了。”要咽气的人不干净,别老太太来了这里,回头有个什么,贾赦贾政兄弟两个不答应。这句话王夫人却是如论如何说不出来,只是擦泪。王熙凤是个明白人,又看了贾珠同李纨一眼,也就退了出来,就往贾母房里去了。
少顷,参汤熬了来,王夫人亲自扶着贾珠喝了,贾珠的眼中这才有些了些神采,看了王夫人一眼,想起自己方才辱骂生母,心中愧悔:“母亲,儿子方才鬼迷了心,对母亲不敬,母亲还这样怜惜儿子,可是叫儿子无地自容。”王夫人叫贾珠这一句话说得落泪,勉强安慰道:“自家母子还计较这个吗?我的儿,你好生养息着就是孝顺我了。”贾珠却叹道:“母亲,儿子的身子儿子自家知道,怕是过不去了,只是白辜负了母亲父亲,老祖宗十数年怜爱了。”
王夫人叫贾珠这一番话说得涕泪横流,拿着手捶着胸膛,哭得泪人儿一般:“我的儿,你何苦说这些话来剜为娘的心,你若不好,为娘也不要活了,我们娘儿俩一搭儿去。”碧草燕丝等人忙来扶住,李纨也是忍泪上来劝解,不想王夫人见了她怒气更甚,一把将她推开,幸喜贾珠两个姨娘在后,伸手把她扶着了,这才没有跌在地上。王夫人拿手指指着李纨道:“你不用到我跟前来充贤良,好好儿一个丈夫,你就看顾成这样!你拿什么面目同我说话!”李纨叫王夫人骂得又羞又愧,又忧心着贾珠,咬着唇儿立在一边,只是手足无措。
贾珠虽一心功名,同李纨倒还相得,自知不起,想着抛下她孤儿寡母未免可怜,又看她受王夫人责骂,只得勉力挣起半个身子,向着王夫人道:“母亲,儿子要是去了,留下的寡妻幼子还望母亲念在儿子的分上多看顾些。”王夫人听着贾珠这话,更是悲痛,到了此时也不忍弗了他的意思,流着泪点头道:“我的儿,她是我媳妇,兰儿是我孙儿,我也不能委屈了他们。”贾珠又向李纨道:“你若是能守得,我祖母同母亲都是慈善人,必能照拂你们母子,你若是守不得,我也不怨你。”李纨听了这句,放声而哭,就在贾珠床前跪了,指天为誓,赌咒发誓再不改节,余生只以侍亲养子为念。
贾珠听了这话,心头一口气一松,颓然倒回了床上。王夫人同李纨两个忙抢过去看,却见贾珠的双目已经闭上,牙关咬得紧紧的,喉咙里咯咯做声,双足在床上蹬得两蹬,忽然一伸,竟是就这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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