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因见王熙凤有些怒色,问她也不说,只好看向平儿,裕儿,丰儿,顺儿几个她陪嫁带来的丫头。平儿等人还罢了,那裕儿叫傅绿云抢白了场,心内怀恨,又以为王熙凤碍着邢夫人的面子不肯处置,心内就憋了口气在,见贾琏发问,忙过来两步,就把傅绿云同郑雪娥如何斗嘴的话加油添醋说了一回,又道:“二爷,不是我这个做婢子的多嘴,都是两个姑娘不晓事理,如今我们奶奶帮着太太料理事务正忙,连在家歇着吃口安乐茶的时间也没有,她们不说替奶奶分忧,还给奶奶添不痛快。也难怪奶奶生气呢,我们。”裕儿一眼扫过去,见贾琏脸上已然有了几分怒气,还要再说,就听王熙凤叱道:“罢了,你在这里多什么嘴,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可是叫我纵得没规矩了。”
贾琏听得王熙凤这句,就把眉毛一立,道:“裕儿倒是忠心,不怕你恼,肯说实话给你张目,你反训她,难不成你要她看着你吃亏不说吗。”说了又把平儿几个看了过来:“你们奶奶自尊自贵不肯动怒,你们怎么也不晓得帮衬你们奶奶说上几句,又或者使人来告诉我,就由得她们胡闹不成!”
王熙凤忙道:“二爷何苦说这些,她们俩个都是太太赏给二爷的,便是我也要给几分面子,何况是她们,她们也不过是些丫头,拿什么身份说人呢,就是来告诉二爷,也不过白给二爷添恼。”
贾琏心知自己那个继母邢氏看着只知承顺父亲以自保,实则悭吝顽倔,又因父亲不大给她体面是以格外在旁的事上计较。郑氏同傅氏便是他十五岁时邢夫人亲自在府里丫鬟里挑拣出来搁在他身边的,要是真为了这事发作了她们,虽占理,少不得邢夫人心里不痛快,自己过去给父亲请安时,许还要受她的话,所以看着王熙凤体谅自己竟把她们都放过了,又不许丫头再提,格外喜欢,就给王熙凤布了几筷子菜,只说:“奶奶连日辛苦了。”
王熙凤先谢过了贾琏布菜,又叹了口气,向着贾琏道:“二爷真当我不恼么?你那俩个心爱的人,平日里窝三挑四的也就罢了,哪家子没个这样的事呢。偏在如今这种时候。自打珠大嫂子添了兰儿,府里多少人来往,多少眼睛看着,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说我不会调理人也就罢了,要是说是二爷纵的,那就是坏了二爷名声了。可我要是教训了他们,只怕太太那里过不去,二爷也为难。”说了又是一笑,“也是如今,若是依着我在家时的性子,皮早揭了她们的。如今我再恼,也不过不要瞧着她们在我眼前,图个一时清静罢了。”
贾琏听了王熙凤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又看王熙凤脸上似怒而笑,又带着委屈,可怜可爱的神气,又是喜欢又是愧疚,索性起身走到王熙凤跟前只道:“我知道二奶奶多是为着我,我也不是个没良心的,我在这里给二奶奶赔罪了。”就作了两个深揖。王熙凤忙立了起来,脸上一笑道:“二爷这是做什么,我当不起。”说了闪身让过。贾琏就道:“自家夫妇,赔罪作个揖又算什么。”说了过来斟了一杯酒,要敬王熙凤,王熙凤口称不敢,还是端起来饮干了,弯着嘴角就是一笑。贾琏素来好色,看着王熙凤这个模样,喜欢得不得了,也就把药教训郑雪娥,傅绿云两个的事暂且搁了起来,只是心上究竟记得了。
王熙凤今儿这一番动作恰是因势利导,因傅绿云叫郑雪娥挑得大怒,很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叫王熙凤听个正着,这正是老天送来的机缘。因裕儿同贾琏平日里也眉来眼去的,王熙凤立时抓着机会就命裕儿去问傅绿云的话。裕儿这些日子的心大了,对着傅绿云自然不能说出什么好的来,果然激得傅绿云更说了些狠话。王熙凤要的就是这个,叫了来不轻不重发落了几句,就打发了她们回去,不叫她们在眼前站着,晚间就借着裕儿的口就告在了贾琏跟前,自己又说些不肯计较的话。果然,贾琏听了就恼了,咬着牙骂了郑雪娥同傅绿云一顿,又来王熙凤跟前赔罪。
贾琏这一番恼了,直接的行动就是不往傅绿云同郑雪娥的房里去,便是王熙凤劝着他,也是不肯,只说这俩蹄子平日里太抬举他们了,不过是通房,就当自己是主子,再不教训,真要忘了自己身份了。
王熙凤劝贾琏,不过是虚应事故,为着这些日子以来展现的贤惠模样罢了,见贾琏不肯,也就罢了。贾琏统共一个嫡妻两个婚前就有的通房,又因王熙凤入门还没满一年,所以连个正经的妾侍也没有,这一远着郑雪娥和傅绿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好在贾琏对模样儿标致,又有些见识,还颇为贤惠的王熙凤很满意,就一直在王熙凤房里歇着,夫妇俩晚间也说说笑笑,便和寻常的少年夫妇没甚区别。
郑雪娥那里却是懊恼极了,每回她挑得傅绿云发怒同她争吵,王熙凤这里虽不说什么,过得几日就会劝着贾琏在她房里多歇歇,不想着一回,也不知道在哪里错了,这一连一个月多月贾琏竟是连脚尖也没踏进她和傅绿云的屋子半步,便是在主屋遇上了,贾琏的脸上就不大好看。她和傅绿云不过是贾琏的房里人,算是大半个丫头,这一被贾琏冷落,府里其他丫头家人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去打个热水也是拖延着不给,只说要供应府里的主子们使用,只叫她耐心候着。郑雪娥就是再沉得住气,见这种情形,也不免有些心慌,这一日瞧着王熙凤往王夫人那里去了,瞅着人不防备,悄悄的就从屋子里出来,摸出了门就往邢夫人那里去了。
邢夫人这里听得她送了给贾琏的郑雪娥过来了,脸上就不好看,哼一声问:“她好意思来。”迟了一回才让春柳去叫。
郑雪娥听得叫进,按按心口,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就踏进了邢夫人所在的正房,走到邢夫人脚前,就跪下磕头,邢夫人冷眼里看着郑雪娥,不阴不阳地道:“我把你安排在二爷房前时,可怎么同你说的?我只叫你好好服侍二爷,不许乔模乔样地装狐媚子勾引人,不许调三窝四地多嘴多舌,你告诉我你倒是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莫不是你以为我没个亲儿女傍身,你跟着琏儿日后就有前程了,就好不把我这旧主子放眼中了;”说到后来已然声色俱厉。
原是前几日王熙凤来给她请安时,话里话外透着郑雪娥同傅绿云都不大安分的意思,又说二爷碍着这两个是邢夫人所赐,不敢教训,只是心里不大痛快,为着这个多少日子都没往郑雪娥同傅绿云房里去了,她劝了也是不中用,只好来给邢夫人告罪。
王熙凤的话虽然恭敬,可邢夫人听了这话,真是戳中了心病,这郑秀娥正是邢夫人搁在贾琏处的。邢夫人嫁给贾赦时,贾琏也有四五岁了,一等将军的贾赦的嫡长子,自小也是丫鬟婆子捧凤凰一般的捧大,她这个继母根本插不进手去,哪里培养得出母子感情来。更难堪的是她始终不育,便是再愚钝,不免也虑着将来。趁着贾府里头的男子一满十五岁,身边总要搁两个房里人伺候的机缘,就要插两个人进去。
邢夫人就在阖府的丫头里千挑万选了一回,因见郑雪娥生得颇有几分颜色,心思又大,怕搁在府里叫贾赦瞧上了收了房,倒是麻烦,索性给了贾琏做房里人,又把郑雪娥的父母也提拔了一层,都做了小管事,以示恩惠。在邢夫人的盘算里,要是郑雪娥能得宠,自然是千好万好,郑雪娥是她的人,她得了宠爱,自然能在贾琏跟前为自己说话,也好拉近母子感情,退一步说,便是不得宠,贾琏那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她也能知道。起先倒还好,不想现在竟闹出这样的事来,还叫王熙凤跑自己身前诉苦来。
邢夫人是个有左性的,在王熙凤这些日子的奉承下,深觉这个媳妇还是孝顺的,这回王熙凤把这些话一说,她便只觉得是郑雪娥叫她丢了脸,所以这回郑雪娥来告状,便对着她没好颜色更没好话儿。郑雪娥原是仗着自己是邢夫人提拔的,想来邢夫人这里告上傅绿云一状,不想反叫邢夫人一顿训斥,脸上就涨得红了,跪在地上,不敢辩说自己没有,也不敢就认错,只是嗫嚅着道:“太太,我并不敢不遵从太太的话,原是傅绿云处处挑事,我忍不过才同她说了几句,我要一早知道奶奶同二爷不喜我们斗嘴,便是那绿云再生事,我也不能同她斗嘴的。”说话的时候,大着胆子就看了邢夫人一眼。
却见邢夫人端坐在炕上,身上穿的褐色联纹锦对襟长锦袄,手就搁在身边的炕桌上,自然低垂着,露着手腕,腕上正是一只玉镯子,通体如冻脂一般,却在镯子里有着一点殷红。郑雪娥前几日还在王熙凤的妆奁里瞧见过,那时丰儿还说过,这个是奶奶的陪嫁,有个美名叫做雪里藏梅,现出几百两银子都没处买去,当时郑雪娥还很是艳羡了一番,不想这回就在邢夫人腕上瞧见了。
郑雪娥瞧见了这个,心上就似明镜一般,分明是太太这里得了儿媳妇孝敬,自然不能再把个不中用的棋子再看在眼内了,也就不再辩解,只是跪在那里低着头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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