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年,对买活军辖下的几个县城自然都是极好过的,到了大年二十九,临县的集市挤得水泄不通,哪家肉铺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城里的居民不说了,便连乡下人也进城买鸡,买活军的鸡肉实在是好,又肥又嫩,熬起汤来一层细密的油花,而且价格也廉宜,现在有些会算计的农家,家里只养着下蛋鸡,往常那些肉鸡嫌费粮食都不养了,冬日做工的钱都来县城里买鸡吃。
那些从许县来做工的人,很多都是大年二十九买了鸡,买了衣服,肩上背着,手里拎着,风风火火地往家里赶,也有买活军的车子往各处去,送这送那,年边反而比平时还要忙碌。葛爱娣在的豪村,因为离县城近的缘故,今年又格外的热闹,甚至有些小商贩都赶了过来,拾起了从前的手艺,卖些‘叮叮糖’,只是往常都可用鸡毛换,但现在要用筹子了。
大年三十,剃头匠到了村里,很多人都去排队剃头——以前也不是不理发,只是多数都是自家拿剪子绞了了事,如今城里的风气往乡村蔓延,这剃头匠也改了手艺,专会给人刮光头,给大小姑娘家剪短发:若是三四十年以前,村里有人留短发,那都是贫穷的象征。说明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大姑娘被迫剪了头发卖给人做‘义髻’去,后来天下大乱,商路凋敝,收头发做义髻的人都没有了。直到今日,风尚又发生了转移,现在还留着长发,那便是落伍的象征了,因六姐不喜长发,有长发便仿佛是一定有虱子,便是邋遢不净的人。
虱子么,从前大家都是有的,跳蚤也有。便是如今,除了真正能完全搬到城里住的人之外,要说完全没有,也有些心虚的,毕竟这是土屋,虫蚁太容易生存繁衍,且村里的清洁条件毕竟是不如城里,不能常常洗澡,直到有了限量低价煤的供应,村里才有烧热水饮用的习惯,若在从前,大冬天只能喝冷水的人家也不少。但不论如何,城里的风尚就是这般,豪村人又是常常能够进城的,是以这次剃头匠造访时,便连最保守最羞涩的大姑娘也排到了队伍里,过了半日,剃头匠手里便拿着一条前后都绑好了的发辫——买活军也收这些,他们辖区内虽然没有人再梳发髻了,但别处仍有这样的需求,这些头发洗涤过后可以运到云县去卖。
剪了头发,大家便忙忙地回家去做年夜饭了,若在往年,农户人家的年夜饭,也不过是能见到荤腥就不错了,连铁锅都难得的地方,能有什么美食可言?主妇尽力地做些荤食,若是能保证人人都吃得上年糕,不必以杂粮裹腹,便已算是丰年。
到了今年,自然就不一样了,首先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铁锅,就连豪村最穷的周老四家——三十多岁的寡妇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家里其余那些三亲六戚都陆续染疫死绝了,周寡妇颜色又不好,皮肉生意都做不得,地早卖得精光,还欠了债,一家三口饿得精瘦,徐地主看她可怜,让她做些工,换剩饭吃,这样勉强苟延残喘,谁知道哪年收成不好就要饿死的人家。今年都靠着给买活军洗衣缝补买了铁锅,家里的茅草屋也修了,不再东破西漏,葛爱娣今天从他家路过时,还闻到了酱油炖肉的香味,那味儿一闻便是带肥的,至少是五花肉,因为没有放姜葱的缘故,有些猪的腥臊气息,但在长久没有吃肉的人闻起来,就连这样的气息都是香的。
这是从小几乎没有做过肉的缘故,不知道煮肉要放葱姜去味,要焯水,徐大发和葛爱娣都明白其中的道理,并不会觉得周老四家没有见识,糟蹋了好东西,徐大发只笑道,“我们冬日做活的时候,两个半大小子哪里是来做活的,简直就是来吃饭的,中午那顿不吃上两个壮汉的量是不罢休的,买活军也够大方,便冷眼看着他们吃。修路两个月,两个细仔足足高了一丈!脑子当即就好用了——但也还是有些呆,在买活军吃了那么多顿肉,也不知道请教厨子是怎么做的。”
正好周寡妇出来舀水,听到这话,也是含笑说,“让大哥大嫂见笑了,脑子里知道如何做,但下锅了一慌乱,甚也想不到了。”
旁人听了徐大发的话或许就要生气,但寡妇想要在这样的年成里活下去,那便是谁都不能轻易得罪,关键时刻却又要豁出去敢拼命,豪村民风算好的,否则周寡妇都没活路,即便如此,她也是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葛爱娣笑道,“别听大发乱说,两个侄子虎头虎脑的,脑子也好,考分那么高,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那时候还慌乱什么?肉随便吃!”
和周寡妇客气了一番,两人回家时厨房里已做起来了,桌上摆了两个小火炉——这个天,这样的屋子,炉眼就两个,菜做好了立刻就冷,过年就除了一些冷盘以外,其实就是吃锅子,徐婆婆一大早就煲了一大罐浓浓的鸡汤,葛爱娣带回家四只鸡,一只做鸡汤,两只还吊在灶台上的‘猫气死’里,这是一种特制的器具,主要是防止猫狗和老鼠偷吃。还有一只做了红烧鸡块,这便是难得的丰年了,更何况今年还杀了猪,做了风干肉,一排排都用缠了荆棘的绳子吊在灶台上,解了一块下来,切块用冬笋、豆腐熬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浓香,炉子旁是几盘用油盐简单炒了的青菜,煎过的豆腐,天气冷,上头都凝了发白的猪油,一会要吃要倒在汤里加热。
徐大发的两个弟弟正在贴春联——以前农家的春联,多数是红纸上拿碗口沾墨,盖上几个圈圈而已,很少有人进城寻先生写春联的。今年便不同了,葛爱娣从城里回来时捎带手帮邻居们都带了春联,左邻右舍都来挑选,还一个个指点着汉字上标注的拼音,生疏地读着,“天增岁月人增寿……”
“有没有保佑六姐万万年的?”
“有没有六姐保佑的?”
若是以往,哪里认得字,把‘出入平安’挂到猪圈上也不稀奇。今年的要求便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葛爱娣说六姐不许搞这些,众人方才罢了。选了些各自离去,徐大发家自己的自然早额外留了,两个弟弟手里拿着浆糊碗,一边刷一边偷吃,婆婆伸头喝道,“贪嘴的东西,喝完了哪里还有空再熬?”
见葛爱娣回来了,忙道,“爱娣快去炸年糕,你们几个把鞭炮准备起来,就差这道菜了。”
南方和北方不同,年夜饭是赶早不赶晚的,半下午便放年夜饭鞭炮的都有,到了夜里饿了再吃夜点,也不吃饺子,反而吃年糕、汤圆,取‘年年高’、‘团圆’的吉祥意头,不过因为年糕要白米磨制,而且废工,往年家里储量都不太多,用清水养着两三块,蒸热了,洒红糖的给老人孩子,大人们能点着酱油吃两块,已算是过了个好年了。
今年便不同了,非但年糕买了许多,而且熬起的猪油也并未卖,而是留在家中吃用,猪网油裹了豆沙馅,料下得很足,油润润黑漆漆的一大团放在簸箕里,还有糯米粉也备好了——明早吃的汤圆是要今晚包的。
现在先炸年糕,葛爱娣往铁锅里又加了两大块白生生的猪油,慢慢化开,往年糕上裹了鸡蛋液,见油冒了小泡,便一片片慢慢滑了进去,很快便传来浓香,葛爱娣又乘机把城里买回家的炸鸡腿复炸,这炸鸡腿他们是按人头买的,一人一个,对农家来说实在是奢侈的开销,不是过年只怕轻易不会这样舍财。
到底是买活军的油好,那年糕没裹鸡蛋液,炸出来也是透亮焦黄,卖相就不知胜过多少,滋味如何就不晓得了——农民是绝不会买炸豆干炸年糕的,这些东西哪怕在家自己炸,成本也只是售价的十分之一,他们去炸鸡店目标很明确,只会买最划算的炸鸡架。但到底店里的就是要胜过家里的,原本能吃上这样的年夜饭,葛爱娣应该非常满足才对,但现在她便不时惦记起了炸鸡店那一串串形状分明的炸物,还有那琳琅满目的调味料……她心中对于将来有了更多的憧憬:总有一日,若是能实现炸鸡店自由就好了……
年糕很快便炸好了,盛在小箕里,和炸鸡腿一起端上桌,一片片深褐色黏在一起,那都是鸡蛋液在油里发生的反应,桌上摆了一小碗白糖,葛爱娣端起来将白糖均匀地洒在年糕上——买活军的白糖实在便宜!两个小叔子在门外放了鞭炮,这也是今年新买的,往日里大家多数都砍些竹子回家,用火烧了取个热闹的意思。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院子里传得很远,两个孩子笑着掩住耳朵,兴奋得跑来跑去,过了不久,远远的村东头也传来了鞭炮声,这是新村长的家里——然后是徐家的新族长,随后才是各家随意燃放。
孩子们眼睛只看着炸鸡腿,但按规矩,大家第一口先吃的都是年糕,牙齿陷入了绵软的糕体里,甜滋滋的油分流淌到舌尖,是从前一年也难得尝到的好味道,徐公公赞道,“甜呀!”
“日子越来越甜了!”
“年糕年糕,明年还比今年高!”
老年人吃得慢,孩子们早一口吞了大半块,现在双手捧着炸鸡腿大快朵颐,两个小叔子也吃得满嘴流油,葛爱娣这几个大人吃了一块年糕也就吃起炸物来,这可是今天年夜饭的重头戏,一边也竖着耳朵听着别人的鞭炮声,彼此会意地交换着眼神:燃放鞭炮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从今年的顺序来看,因为葛爱娣进城做吏目的关系,徐大发家的地位似乎隐然已在村中居首,明年在村里做什么事都会更便利了。
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只有一点点权力,在村子里都会发酵成地位上的显著差异,对底层的压迫也将更加严重,农忙时争水,争脱粒机的使用顺序,这些都会酿成冲突,葛爱娣在心中记了一笔,哪怕明年进城了,也要约束家人不能在村里横行霸道给她惹事,免得扣了操行分。同时举筷子道,“爹娘快吃,乘着汤味清,先喝一碗鸡汤。”
吃过了城里的食堂饭,乡下饭菜的滋味就很有限了,她吃得并不太多,哪怕两老一再叫着,也还是没多吃,只是照顾老的小的,就连徐大发,在城里住了几日似乎食量也小了,一家人停下筷子时,桌上竟是盘盘有剩,不复从前那般景象,二老不由相视一笑,徐婆婆道,“这才是真正年年有余!”
临城县附近是有鱼的,只是豪村这里捕鱼不便,也就是今年大家都进城去买,否则往年徐家也要用木鱼来代替,今年一头大鲤鱼摆在那里,周围装饰着绿叶,十分抢眼,徐公公看了过去,不由得连声道,“六姐好,六姐好。”
一屋子人再没说六姐不好的,都是虚虚拱手遥拜,“六姐长命百岁,六姐洪福齐天。”
葛爱娣也跟着虚拜,心里却浮起了又一个模糊的念头:“六姐一统天下……六姐能一统天下的话,岂不是再好不过?到那时,我也能做个大吏目了罢,哪怕就是把许县拿下……”
她们多少都收到风声,知道要正式考入买活军的体系做事,必须摆脱‘新占之地’的称号,临城县从上到下,已是涌动起了一股暗流,葛爱娣在想,“六姐若是出兵许县,我愿献上军粮……献多少呢……”
在她思忖着这些将来的事情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各家各户都点了灯笼,村里比往常要明亮得多了,孩子们在大路上跑来跑去,窜门讨糖讨瓜子吃,葛爱娣她们忙着洗涮碗筷时,远远地听到了临县方向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被风吹得破碎,只听到隐隐约约的调子,葛爱娣叉着腰听了一会。
“是买活军的军歌!”她不无艳羡地说,“今晚买活军内部有‘联欢晚会’,他们开始唱歌了!”看小说,630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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